我一直認為,無論是什么東西,只有親眼見過了,才能有話語權(quán)。直到升入高年級,我才知道,我的這種想法,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的狂妄之言。對于穹頂,我即便看了二十年,也只看到了冰山一角。
歷史課上,高老師告訴我們,那層包裹著新漢的外殼,其實并非一口鐵鍋,而是一個巨大的空心鐵球,還有半邊,深埋在千米深的泥土里,將這里的人們,與外界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,只有空氣和水源的交互。
外界的降水會滲入殼體,然后被引入管道中進行過濾??諝鈩t會在風腔中進行清潔操作。除此之外,是最徹底的隔絕。
那日,當高老師介紹完穹頂?shù)慕Y(jié)構(gòu)后,第一個提問的是夏諾:
“高老師,為什么要把我們和外界隔絕開呢?”
“因為穹頂外的世界,充滿了危險?!?/p>
高老師頓了頓,看著臺下一個個好奇欲爆表的眼神,接著道,“具體的原因,現(xiàn)在還不是告訴你們的時候。”
“那什么時候能告訴我們???”
“按照新計委的規(guī)定,如果你們畢業(yè)考時,成績足夠分配到研究崗,就能知道答案。”看著大家失望的表情,她又笑了笑,“就像周游,他已經(jīng)得到了答案?!?/p>
周游……
“哦!”
正想著,我突然叫出了聲。
原來是又陷入了游離狀態(tài),沒注意腳下的路,差點被絆倒了。
“什么東西絆得我?”
我低下頭,發(fā)現(xiàn)是一只黑色的鞋子,是定居點里常見的款式,只是看大小,至少有46碼,倒是很少見的鞋號。
我有些奇怪,怎么會有人把鞋子丟到田埂上?
在資源緊張的新漢,即便是老舊的破鞋,也會被及時回收。而眼前這只鞋子,除了表面沾上了些泥土外,甚至連補丁都沒有。
我有些奇怪地撿起鞋子,就在這時,發(fā)現(xiàn)一旁的稻穗葉片上,有一些扎眼的紅點,在一片黃綠相間的稻田里,很是明顯。
我朝著稻穗走近,伸手拉住了那片葉子仔細看去,似乎是某種已經(jīng)干涸的液體,濺在了葉片上,晚上氣溫冷,就凝結(jié)在了上面,沒有滴落下去。
滴落?
這么想著,我又蹲下身子,扒開密密麻麻的稻干,果然在曬干的土地上,發(fā)現(xiàn)了更多的暗紅色痕跡,雖然滲入了泥土中,但扒開表層的覆土,還是能夠看到不少已經(jīng)黏在一起的紅色土塊。
我順著這些痕跡,不斷深入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條拖拽而成的道路,兩旁的稻干也有些彎折。直到踏上一處有些松軟的土地,這是一片休耕田。因為這些天一直沒有下雨,所以腳下這片地,能明顯看出翻動過的痕跡。
我冥冥中有了不祥的預(yù)感,但還不真切。
我有些猶疑,這片土地好像埋藏著什么秘密,我不知道該不該把它翻出來。
“但……雨終會落下?!彼坪跤新曇粼谖叶叺袜?/p>
曬田的日子里,新漢已經(jīng)好久沒有降下雨水了,但隨著幼穗開始拔節(jié),雨水終究會落下。此時的我,就感覺頭上已經(jīng)蓄起了一場暴風雨,隨時可能澎涌而出。
遠方,在我看不見的幕布上,刺刀般的山巒依然在緩慢舞動著。一陣熟悉而又陌生的嘯音,不知是否為幻聽,就在我耳蝸中突兀地蜂鳴開來。
那來自遠山的呼嘯,仿佛是刺破寧靜日常的前奏,催促著我去揭開埋藏在泥土里的秘密,迎接著終將到來的狂風暴雨。
·
深吸了一口氣后,我還是動手了,從這片田地旁的物資棚里,拿來了一把鐵鏟,插進了泥土中。
從第一堆覆土被鏟開后,我就知道,我的預(yù)感是對的,那些深褐色的碎土,明顯是剛埋上去不久,隨之而來的,是一股夾雜著鐵銹味的腥臭氣息。幾鏟下去,鏟尖就觸碰到了一個硬物。
我猜到了那是什么,但說不好此時的自己,是何種心情。
生與死,在新漢本就是家常便飯的瑣事,如果你的優(yōu)先度不高,可能一場感冒就會讓你斃命。
我的生母趙魚,那個喜歡晨跑與繪畫的消瘦女子,就是死于一場再普通不過的風寒。莫筱筱的生父莫問,則是一次對穹頂?shù)娜粘>S護作業(yè)時,從千米高空不慎墜亡。
在新計委的安排下,莫筱筱的生母李希存,又帶著年幼的筱筱,和我們父子倆重組了新的家庭。但日子沒過多久,李希存也在風腔維護作業(yè)時,被錯誤開啟的風腔吸入死去。
就是在這種常與死亡相伴的生存環(huán)境下,新漢的日子卻依舊這么不緊不慢地過著,似乎所有人都在努力地營造一種歲月靜好的氛圍。
但我早便明白了,所謂的歲月靜好,就和“新漢”這個名字一樣,都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罷了,但真要面對真相之時,心中又無比的恐慌。
正如我此時有些顫抖的雙手。
腳下,是一個不大的深坑,一只光著腳的小腿已經(jīng)裸露了出來,小腿的膚色干白,像是卷起的白樺樹皮,表面還凝固著大量血痕。在這些暗黑色的血痕中,有些亮晶晶的紅色結(jié)晶,結(jié)晶很小,最大的也不過半個指甲蓋大,數(shù)量卻很多。
我伸手想去觸碰那些結(jié)晶,終于還是停住了。
不知道是不是經(jīng)常思維游離的緣故,很多時候,我都會陷入一種旁觀者的狀態(tài),就像現(xiàn)在,似乎是在看著其他人一鏟一鏟的,將這具尸體挖了出來,而并非我自己。
這是獨屬于我的保護色,能夠讓我更冷靜地獨自思索,哪怕正在做事時,也能神游天外。但此刻,當我的手就要觸碰到尸體的瞬間,我終于反應(yīng)了過來——我正在親眼見證定居點有記錄以來的第一樁謀殺——而我只是個剛滿二十歲的青年,第一次見到鮮血淋漓的尸體,最應(yīng)該有的反應(yīng)是——
“嘔~”
后知后覺的,我還是吐了出來。
在新漢,死亡確實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,但這并不包含謀殺。
這種蓄意造成人口減少的惡意行為,是和盜竊糧食一樣,會受到嚴正懲罰的重大罪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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