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八0年秋天,林正秋正式調(diào)進杭州師范學院(下稱“杭師院”)。
進入歷史系不久,他向系領(lǐng)導提出了一個請求,開設(shè)地方史課程。
他說:“在大學歷史系中開設(shè)“地方史教程”,這是理所當然的事,這個想法由來已久。
我國面積是如此的遼闊,東西南北中,差異很大,文化歷史、地理特色、人物思想、風土人情、民族結(jié)構(gòu)有著不少差異,可是是學校里只有全國史、世界史,卻沒有地方史,這個課題很值得探討。學生只知道黃河、長江,知道上海、北京,卻不清楚家鄉(xiāng)附近的那條河、家鄉(xiāng)的這座城鎮(zhèn)的文化歷史,故鄉(xiāng)這塊土地的故事,難道不是咄咄怪事嗎?
杭師院,作為一個地方性的師范類院校歷史系,讓學生了解本土文化歷史,這是順理成章的事。當然,我主張開設(shè)地方史的主張,還有二個因素,一是基于個人的鉆研與愛好,另一個原因則是“地方史”是個冷門,全國大專院校尚未設(shè)立地方史課程。
如果是中國史,或者,世界史,作為區(qū)域大專院校的“杭師院”,那有條件與北京大學、復(fù)旦大學,這些全國知名學府拚高低?惟有地方史,杭州存量多,資料較豐富,一個不可多得的強項;另一個考慮是,作為六大古都之一的杭州,對于故都文化研究,與全國其它古都相比,杭州能起到領(lǐng)跑作用,因為當時(八十年代)全國著手地方史研究的科研機構(gòu)有限。
又說:“這個主張?zhí)岢鰜砗螅瑤熢侯I(lǐng)導層相當支持,在歷史系成立了‘浙江地方史研究所’,系內(nèi)開設(shè)了‘地方史’課程,安排我擔任地方史研究所所長,主講本省地方史?!?/p>
林在獲得領(lǐng)導的支持后,有了機會,全神貫注地投入到自己所鐘愛的地方史研究與教學當中去,潛心研究杭州乃至浙江歷史了。這門課是新設(shè)的,尚屬“前無古人”狀態(tài)。
在民國之前,私塾或書院中幾乎沒有系統(tǒng)的教過現(xiàn)代意義的歷史學,但是我國自古以來就有地方史志的刊印,除了戰(zhàn)爭、災(zāi)荒與特殊年份,留存了浩翰的文史典籍。雖說在文革動亂年代,在“破四舊”時期(注1),民間典籍大抵銷毀,但是在圖書館古籍部卻得以幸存,有確鑿的資料可以查考,這是一個優(yōu)勢條件。
進入民國以后,雖說譚其驤(注2)一九四七年應(yīng)浙江教育會之邀在杭州湖濱民眾教育館做過《杭州都市發(fā)展之經(jīng)過》這樣的演講,發(fā)表在當時的報刊上,但是文字簡約,屬于杭州城市史文化最早的系統(tǒng)研究,只是遠沒有達到可供編寫學校課本作為依據(jù)的份上。
開設(shè)之初,課程面臨“三無”狀態(tài),即無先例可以遵循、無教學大綱和教材可以參考、無浙江地方史編目,當然,也沒有課題費,一切科研費用全要自已掏腰包。
初始,地方史教學授課教師只有林正秋一個人,困難可想而知,獨自承擔起查閱資料、備課、授課的任務(wù)。沒有現(xiàn)成教材可以利用或參考,便四處尋找、搜集、積累地方史料,并同步開展了有關(guān)以地方史為核心的專題研究。素材的逐步積累,有個聚沙成塔過程,從一九八一到一九八九年期間,他撰寫了四十余篇地方史研究論文,同時出版了幾部專著,包括《南宋都城臨安》、《古都杭州研究》、《古代杭州研究》等。這些內(nèi)容其實就是他逐步演進提升的過程,也為他文革前在學軍中學教書時,在圖書館古籍部研讀典籍的成果做了注解。
整理古籍與編寫講義
林生活簡樸,為人隨和,不抽煙,不喝酒,不喜歡打牌、搓麻將、不擺架子,惟有的嗜好就是看書、購書。早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,有一次在舊書店見到一套清代版《咸淳臨安志》,出價是一百五十元人民幣,一個可觀的數(shù)字,幾乎相當于他的二個月工資。
他見了愛不釋手,馬上將那套書買了下來。
到了七十年代末,聽說臺灣出了一套張其鈞先生(注3)主編的《中國文化大詞典》,僅管要價三百多元人民幣,仍然咬了咬牙,將那套書買回家。
多年來的資料積累,使他對宋史的研究又上了一個層次。
不過,沒有現(xiàn)成的教材與方案,只得自己編寫講義。自此,林正秋有了機會一心一意投入到研究地方史。當然,這門課尚屬“創(chuàng)始階段”狀態(tài),沒有現(xiàn)成教材可參考。
于是,四處尋找,搜集地方史資料,自己編寫教材。
首選地點就是浙江圖書館孤山古籍部,他常常帶上二個饅頭,用熱開水泡壺茶,簡單地解決了午飯問題。時間泡在故紙堆里悄然流逝,終于整理出一套系統(tǒng)的浙江地方史講義(《古代的杭州》)供師生研究與教學之用。
林說:“那時,我常常一個人一整天呆在浙江圖書館孤山古籍部閱覽室查資料,做了許多筆記,寫了成千上萬個條目?!?/p>
每次去圖書館查閱資料,生怕看了后,一時用不上,就會成為過眼煙云,如果將來寫作要派上用場,再找就費時費力了。他總是隨身帶著卡片,分門別類的寫著“杭州城門”、“杭州人口”、“杭州街巷”、“杭州市井”、“錢塘江”等,以備將來寫相關(guān)論文時查考,可以激發(fā)新的靈感,這樣不停步的抄寫、不停步的記錄。如果以數(shù)量計算,每天抄七、八張的話,抄了成千上萬張卡片,可以裝得下整整幾個箱子!
按制度,讀者在圖書館看書,對于借閱珍貴的古籍文獻,中午必須交回,下午開館時再續(xù)借。孤山圖書館周圍沒有廉價食堂,中午必須趕到杭大宿舍吃飯,會浪費許多時間。
管理員見林每天上午、下午來回跑,很辛苦,同情地說:“要么這樣好了,中午閉館時,你借的書就不用還了,我們給你泡瓶熱水,你帶點干糧來,在館中吃飯罷?!?/p>
二十世紀八十年代,林只是一名講師,工資不高,常常自己帶上二個饅頭,用熱開水泡壺茶,簡單地解決了午飯。他說,沒有什么課題費,一切費用全要自掏腰包。
古籍部的復(fù)印是要收費的,每頁二元。對于一名青年教師,也是一項不小的負擔。一般的情況,多是手抄,實在不得已才去復(fù)印。后來,管理員見他復(fù)印數(shù)量多,又是自費,起了惻隱之心,說道:“我們開個特例照顧你,每頁只收一元?!?/p>
說到當年編寫教材的艱辛,林說:“調(diào)到杭州師范學院成為我學術(shù)研究的一個轉(zhuǎn)折點,領(lǐng)導支持我的科研活動,讓我在工作中心情愉快。那時年青,精力旺盛,分秒必爭地搞科研,盡力每天做到工作十六小時以上。改掉了多年來養(yǎng)成的午睡習慣。
我在想,每天爭取多做一、二個小時,那么,一年十二個月,對我來說,不就變成了十三個月?把過去荒廢的十年時間奪回來。不過家里只有十八平米住房,晚間,家人要看電視,為了避免打擾,我就背著屏幕寫文章。
那幾本書,《杭州史話》、《南宋故都杭州》、《南宋都城杭州》、《宋代菜點概述》和《浙江經(jīng)濟文化史研究》就是在那個時期,這樣的條件下寫成出版的(注4)。”
日積月累,時間就這樣泡在故紙堆里悄然地消逝了,林正秋終于整理出一套系統(tǒng)的浙江地方史講義,供學生、教師研究與教學之用。
市民對于城市歷史盲然無知
近現(xiàn)代以來,專門研究杭州地方史的資料不多。大致上說,清末民初,只有簡約文字的鄉(xiāng)土記錄,到了上世紀四十年代,浙大史地系張其鈞教授撰寫過相關(guān)論文,作了一些探索,但當時找不到原始資料。后來,譚其驤教授也撰寫過類似作品,只是零打碎敲,談不上系統(tǒng)研究。至于鐘毓龍寫的《說杭州》只是一種大雜燴式的資料羅列,不能作為教材。
杭師院成立了浙江地方史研究室,初始只有三個人,除了林正秋之外,還有陶水木與徐海松二位。在師院歷史系開設(shè)地方史課,由林老師主講本省歷史。
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,頻頻有外賓到訪杭州,常常被問及城市的文化,負責接待者要介紹杭州與西湖歷史文化,可手邊沒有現(xiàn)成資料,于是,文化局就將林寫的那本講議借去。前段時間(2018),當年的文化局長胡效琦特地將這本講義還給了林老師,或許,從這個小事例可以窺探到,經(jīng)過文革這樣史無前例的浩劫,到了八十年代,不僅一般市民對城市歷史文化盲然無知,就是文化部門領(lǐng)導干部對于這座城市知識的了解也相當貧乏。
初次上地方史課
初次上地方史課,立即受到學生的歡迎。他將從古籍,尤其是本地方志中“掏”出來的地方文化內(nèi)容,按朝代與地域劃分為章節(jié),每節(jié)課講解一個中心。
作為區(qū)域性的杭州師范學院,學生大多來自全省各地,他們對于這片生我、養(yǎng)我、滋潤自己成長的土地,祖祖輩輩居住地方的經(jīng)濟與文化,立即產(chǎn)生了濃厚的興趣。
林將杭州從原始社會到秦漢時期,吳越國與南宋首府、明清,一直到民國的歷史脈絡(luò)清楚地呈現(xiàn)給學生。又從杭州人口、經(jīng)濟和文化等多個角度,進行了分析,描繪了一幅古代杭州社會的圖畫,并把歷史上杭州的街巷和當今現(xiàn)狀進行對照,確切的史實、生動的講解,讓學生見到了先人的睿智與勤奮的努力與創(chuàng)造,也是他們聞所未聞的史實,不僅聽得津津有味,開拓了視野,打開了另一扇前所未有的知識窗戶。
師范生又將大學傳授的歷史知識帶到各地的學校,愛祖國、愛家鄉(xiāng)蔚然成風。
“一生一世做好一件事”
這是一個浮躁與急功近利的年代,如若林正秋那樣的人,將一生的精力沉浸于一項事業(yè),埋頭教學與鉆研業(yè)務(wù),一絲不茍,數(shù)十年如一日,專心致力于專業(yè)者,委實不多。
剛進杭師院時,同事稱他“小林”,后來,改稱“老林”,一直到今天(2020),大家又尊稱“林老”,幾十年過去了,歲月流逝,平平淡淡,教書、寫作、奔走,一生帶過。
在人的一生中,難得的不是做一件事,而是一生一直在做一件事。
本文在創(chuàng)作上,沒有林的“豐功偉業(yè)”,沒有氣吞河山的豪言壯語,也沒有說到他運籌帷幄的雄才大略,只是敘述了一名教師的平淡一生,化費畢生光陰,除了教學,悉心研究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,融會貫通到自己的學科,應(yīng)用于今天的建設(shè)與未來發(fā)展上。
也許,成為這座古城市民的一個縮影,一種鍥而不舍的精神,不值得提倡嗎?
有人說,林筆錄的地方史研究資料,以及寫的成千上萬個條目與卡片。
在漫長的五十多年間,謹慎購買的珍籍、做的大量筆記,可以佐證杭州地方文化歷史研究進程的一個細節(jié),也成為杭師大的一份財富。難道不值得存放在地方檔案館,或者,放在杭師大校史室、圖書館,作為文物、也作為師生向科學進軍獲得成果的例證,可以激勵后輩師生再接再厲在自己的崗位做出更多的成績。
毫無疑問,對于杭州或本省地方史的研究,正有待于后人的進一步挖掘與繼續(xù)奮發(fā)的突破,浙江的每一個縣城與鄉(xiāng)鎮(zhèn),每塊地域都有非凡的文化,難道不值得進一步的研究與探討。林正秋已經(jīng)邁出了可貴的第一步,接下來,有待于后人的奮起直追。
多年以來,林編寫的教材只是作為杭師院的內(nèi)部教學講義,延用了十幾年,直到二00二年林行將退休之際,才正式出版,成為全省大專院校歷史系的課本。
注釋:(注1)“破四舊”指破除舊思想、舊文化、舊風俗、舊習慣。1966年6月1日,人民日報社論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》提出"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、舊文化、舊風俗、舊習慣口號;《十六條》規(guī)定"破四舊、立四新"是文革重要目標。1966年8月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,通過《關(guān)于文化大革命的決定》(簡稱《十六條》),肯定了破"四舊"提法(摘自網(wǎng)絡(luò))。
(注2)譚其驤(1911-1992)字季龍,嘉善人,中科院院士,著有《長水集》等(摘自網(wǎng)絡(luò))。
(注3)張其昀(1900-1985),字曉峰,鄞縣人,任浙江大學史地系主任、文學院長、中國地理學會總干事,著有《南宋都城之杭州》、《政治地理學》、《中華五千年史》等(摘自網(wǎng)絡(luò))。
(注4)引自《一位研究杭州的溫州學者》刊載于《溫州都市報》2007年11月5日”學人專欄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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